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泥瓶内的老酒(1 / 9)

陈平安站在原地。

一个泥瓶巷的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最终站在这里,甘苦自知,一路走来,来之不易。这处庭院占地极大,不愧是前朝宰相旧邸,树荫森森,日头高照,满地细碎的金光,如一朵朵金丝绣花,缀在严丝合缝的青砖地面上边,如此铺砖,地面竟然都没有起鼓,匠人手艺显然不差,这里就是家主马岩的读书之地,面阔七间、进深八架椽的法式,约莫是仓廪足而知礼节了,这么大一座令人咂舌的书房,堆满了买来之后就再没有翻过的珍贵书籍,光是价值连城的古琴就有好几把,还有好几座半人高的玉山子、黄金楼船,来过这边喝茶、饮酒的京城达官显贵,都说文雅,郁郁乎文哉。他们再稍稍露出几分目眩神摇状,总能让主人觉得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了。其实马岩一直想要在屋顶铺上碧绿琉璃瓦,跟那些道观寺庙一样,瞧着就好看,但是被妻子劝下来了,说这种勾当,叫僭越,皇帝陛下又不是耳聋眼瞎,犯不着摆这种容易遭人眼红嫉恨的阔绰阵仗,家族祠堂内什么时候挂满了进士匾额,那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哪天大儿子回家了,瞧见了才会高兴。马岩觉得有理,于是前些年才会让二子马研山去参加科举,果然考中了探花,很

是长脸了一次,若是马彻今年再一举夺魁,考中状元,家族就有了书上那种所谓的世代簪缨气象吧锦衣玉食的妇人,哪怕将近古稀之年了,保养得依旧像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不愧是常年游走在一群诰命夫人丛中的,她显然比自己身边的男人更镇定,她还能挤出一个笑脸,在那边假惺惺套近乎起来,秦筝还算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镯子,伸手揉了揉爬满鱼尾纹的眼角,似乎想要挤出些辛酸泪来,“陈平安是泥瓶巷陈师傅的儿子吧陈全当年可是咱们家乡那边数一数二的烧瓷师傅,还年轻,就有那么拔尖的好手艺了,当年在咱们金鹅窑,要不是他不藏私,带出了一拨好徒弟,真不知道怎么办呢,那可是咱们龙窑的顶梁柱了,我记得那会儿,窑工就都说只有宝溪窑的姚师傅,敢说自己烧瓷比陈全略好些,窑务督造署的那位林大人,眼光多高一人啊,就愿意经常跟陈全一起吃饭喝酒,很聊得来,多少窑口的老师傅羡慕都羡慕不来,陈全多好一人,怎么就没了呢,老天爷不开眼,好人没好报,就是苦了你了,是了是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还是我婆婆去泥瓶巷帮忙接生,才有了你,所幸母子平安,如今你多出息,天大的出息

了,比我们苦玄都要好,相信陈全和陈”秦筝的意图很明显,能拖就拖,这个走狗屎运骤然富贵的泥瓶巷贱种,赶来这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宅子前边,养了一帮狗肉不上席的废物,竟然就这么让他走到了后宅这边。所幸方才马岩已经寄出几封密信,既有给玉宣国朝廷那位国师的,也有给京师城隍庙的。在这之前,陈平安暴起杀人的数量越多,这个好死不死

怎么没直接死在蛮荒妖族手上的家伙,今天就越理亏。

杏花巷马家这一支的发迹,就是靠着那座金鹅窑,而金鹅窑头把交椅的师傅,就是泥瓶巷的陈全。

正是陈全带着那些手艺精湛的窑工学徒,才让原本名次垫底、窑火几断的金鹅窑,开始慢慢有了起色。

一瞬间,青色身影来到这个名叫秦筝的女子跟前,既没有尊老,也没有念及同乡之谊,更没有男人不打女人的意思,直接一记手刀砸中秦筝的脖子。力道不重,刚好打得马氏主妇跟灌了一口烧刀子烈酒似的,火辣辣疼得脸色涨红,秦筝满脸泪水,伸手捂住脖子,咿咿呀呀,她不知是在骂人还是诉苦,疼得她

鼻涕都流出来了。显而易见,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出身,若真想杀人,她的脖子一下子就会断掉,完全可以让她脑袋搬家。

陈平安微笑道“又没跟你叙旧。”

早已汗流浃背的马岩,都没敢擦拭额头汗水,颤声道“陈平安,有话好好说,都是误会,你千万不要听信那些谣言。”

陈平安笑道“误会就误会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马岩一时语噎。一个与秦筝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轻女子提剑赶来,身后跟着一群英姿飒爽的青衣婢女,她们都背剑,雪白的剑鞘,金黄色的剑穗。她们每次在玉宣国京城现身

,跟随马月眉一起策马,去城外踏春也好,游山玩水也罢,都是一道美景。

瞧见娘亲的可怜模样,闻讯赶来的马月眉怒斥道“贼子大胆,竟敢登门寻衅出剑迎敌”

一群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纷纷出剑,长剑铿然出鞘,嗡嗡作响,气势不弱,其中凌空飞掠的数把长剑,吐露出寸余长的剑芒。她们在马家,沾了马月眉的光,身份超然,都是年幼时就被马氏高人挑选出来的习武良材,这拨“剑侍”婢女,在这十余年间,练剑勤勉,既有明师指点,帮忙教

拳和赠送剑谱,又不缺仙家药膳调养体魄,她们此刻便用上了极为花俏的以气驭剑手段,好看自然是好看的,颇有几分山上的剑仙风采。

十数把长剑闹哄哄刺向一袭青衫长褂,结果砰然作响,悉数中途改变轨迹,如泥巴砸墙,钉入马岩身后那座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