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观临固然清楚今日太傅要做什么,但却未想到,太傅会以这样一番话,来作为揭示李隐百罪的开场……
太傅说,是李隐杀了先太子。
太傅又说,先太子效本为女子,先太子效不是李效,而是李尚。
太傅为何要这样说?刻意抛出此等无稽之言引发争论纠缠,以便于争议之下,更好地在人前将计划继续下去?或许另有他未曾想到的用意?还是说……
骆观临耳边嘈杂,心间喧嚣更甚,换作三年前,他闻听此言,必会立即生出巨大的不满与愤怒,将此视为对先太子的冒犯侮辱,可眼下……他竟然迟疑了,为此事的真假而感到迟疑了!
如三年前的骆观临一般感到不满愤怒的官员不在少数,李家宗室人员的惊怒则更甚,已有人顾不得体面敬重,出言怒斥褚太傅言辞无稽。
李录也十分惊讶。
惊讶于褚太傅口中之言,惊讶于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变故。
这份惊讶让李录错失了身边马婉的反应,原本平静麻木的马婉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眼底如同乱石投入了一汪死水中,破开了波澜,水面摇晃变幻。
李录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然而他的父亲作为新帝,身侧内侍官员拥簇,神情无从窥探,但声音听起来依旧镇定:
“隐若有不足处,但请太傅教诲——”李隐眼中仅有不解之色:“但阿效故去多年,太傅身为阿效师长,无论如何也不该玷污其身后英名。”
褚太傅声冷如冰刃:“荣王殿下是在‘告诫’老夫,不该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行此时这无状之举吗?”
他听得出,这是李隐给他的“最后告诫”。
然而老人面无畏色,苍老的声音愈发洪亮,夹杂着一丝压抑已久的悲怒之气:“人死了,便可以不在意真相了吗?”
“她为大盛江山子民鞠躬尽瘁,遍体鳞伤,甘入北狄那等炼狱……她情愿以身护国,不是不能死,是不能不明不白的死!”
老人锐利含泪的视线扫过众人:“尔等连同老夫在内,还有这天下百姓,皆曾受其恩义庇护!”
“既受其恩,便不能不知她究竟是谁,做过什么!”
“而杀她之人,又如何配以虚伪面目代她身居高位!”
他的学生愚钝,可以不去在乎,但他做老师的生来尖利,他既知晓了,便不能佯装不知……她要为天下人让三子,做老师的却不能答应,这三子,势必只能由他代劳讨回!
上一次,他没有机会做些什么,这一回,他也要为他的傻学生上一遭战场。
为天下人者,当得天下人助之。
他褚晦亦是天下人之一!
太原城中,那场临别谈话,他曾说过,要她务必大胜而归,威加四海八方内外。
他还说,要待得她凯旋之时,普天之下无有敢不臣服者——那句话不是老师对学生的希冀,而是老师对学生的允诺!
他为了这个允诺站在此处,为昔日的她鸣一声不平旧屈,为来日的她铺一段平坦归路。
他不会退,而杀人者,也休想退。
今日此局既成,这场登基大典便是锁住李隐的牢笼,这方祭台即是他的审判之地!
这场以旧事作为开场的审判既然开始,便没有人能够使它戛然终止。
众目睽睽之下,从祭台上那德高望重的老人摘下官帽的那一刻起,李隐便已经注定无法全身而退了。
四下众声混杂,难以被压制。
李录静静地看着父王的身影,脸上几分担忧,心中几分感慨。
太傅今日是不是主祭官都没有区别,太傅是以威望立足人心,他的话注定无法被人忽视。
而父王此时能如何做?将人押下去处死吗?然后将质疑者阻拦者也一并押下去吗?可登基大典尚未完成,天子玺印还未交到父王手中,父王拿什么来接受百官朝拜?难道要做一个仅被自己认可的新帝吗?父王突然陷入如此棘手之困境,如何能叫人不担忧?
这是父王心心念念的登基大典,可此时此刻,这隆重的大典和天子衮服却束住了父王的手脚,示之天下的仁德宽宏也成为了沉重的锁链,将父王牢牢捆缚在此,不得不接受这场突如其来的审判……此情此景,又如何能叫人不感慨呢?
父王为了这场登基大典,将京城铸成了一方密不透风的铁桶,把一切变故都阻隔在京师之外,然而真正的变故却出现在了京师之内,这只父王自认牢牢掌控的铁桶内部……
李录简直要在心底抚掌大笑了,这何其惊喜,何其讽刺?
李隐的神态反而变得异样平静,眼底只剩下了无声的分辨。
人声混乱间,有宗室子弟站了出来,怒不可遏地质问太傅。
“……太傅枉为天下读书人之首,竟当众以此等毫无凭证之言,玷污先太子效,污蔑栽赃新帝,冲撞祭祀大典!不知太傅究竟意欲何为,是受了何人驱使?!”
怕不是拥护那位皇太女之心不死!